南下省亲记 | 寻找散落的人类学家
4月23日—29日,从东南到西南,拜访人类学系毕业的三个朋友。
三月过得颓唐,日日失眠,在某个难熬的夜晚鬼使神差买了张去广西的机票。待春意将歇,恢复了气力,便决定把这次南下旅行的主题定为“省亲”——我要去看看曾经的人类学伙伴。
人类学没有本科,本科低年级时我只是通过理论课了解过一些。大四开始,被每周一次的谋思谈讲座吸引,时常往人类学系跑,到研究生时干脆是半个人类学学生了。一样上课,一样做田野,一样开题。在学校待的时间长,认识的人也就多,活化石一样看了四五届人类学系的学生从研究所进进出出,交了一些宝贵的朋友。三位伙伴分散在浙江、贵州和广东,他们分别是16、17、18年从人类学研究所毕业。
抵达天堂
第一站是下有苏杭的杭州。见张师傅。当年一起在安徽村里实习,他凭一曲庞麦郎的《滑板鞋》占尽风头。起初我觉得他特酷,但是你知道朋友应该建立在平等而不是盲目崇拜的基础上。等到我们混熟了,等到我自己也变得很酷(笑)的时候,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了。
他是我认识的最擅长游戏也最喜欢玩具的人。进他家门的那刻我惊呆了:“这是天堂吧!”琳琅满目的收藏,舒适的游戏区,独具创意的空间设计,再加上烟、酒、和一只极乖极可爱的猫咪。快活似神仙。
他找工作不像我们那么无头苍蝇,很早就拿到了一家知名游戏公司的offer。所做的具体工作是用户研究方面,可以说是把专业和兴趣结合的典范。工资不低,活也不少,一干就是三年。
第一天他下厨招待,第二天我们一起创作了些照片还跳了会儿舞。说到舞,他的毕业论文是广场舞。在拜访的三人之中,他是完全离开自己田野的人。他很明确自己的需要。当年学金融毕业时已经拿了银行的offer,因为在朋友书桌上看到《金枝》决定考人类学研。人类学感受得差不多了,投入工作。在我见过的人里面,这是少有的、尊重着自己的兴趣同时又将生活过得十分稳健的人。
可乐和烟是生活的必需品,猫是家人。骑电驴上下班,微信指导朋友打游戏,每天花一个小时打扫卫生,远离傻逼,这是他的生活经验。但是这样的生活经验并没有让他完全收获幸福:“年轻人到最后总是一样抑郁、焦虑、秃头。”交换了下彼此不幸福的理由,各有各的不幸,等到说出来了都像个笑话。我觉得不幸至少有一种功能就是可以博朋友一乐,在彼此讪笑里不幸大概也就只是某种操淡的必须完成的游戏任务罢了。
从一家livehouse走出来的时候,他说《生活在地下》有句歌词是“北京北京不是我们的家,我现在才知道劳动的人是最穷的”。
我说:“我才是劳动人民,你已经是中产了。”他说他累死累活到头也就是拿那么多工资。作为曾经在首都地产行业爆过肝的人,我能理解。尽管能够理解,此时此刻作为在社会里面没有位置的边缘人我也仍然会偶尔怀念一下给资本家打工的趣味。
“作为最穷的人我听不得这句歌词啊。”
“那你就该唱这首歌的另一句,”他回我:
“生活好比黑夜里漫长的路,走过的人他说也说不出来。”
路过广西
在桂林停留了三晚(参见桂林深夜故事 Nights in Guilin)。广西也有一位人类学的毕业生老和,张师傅同一届的。纳西族。我去他家玩过两次,不管外面人再怎么诟病,我还是得说,丽江不只有古城,丽江是个好地方。人类学研究所来过一个日本留学生叫阳太,阳太去找老和玩,老和带着阳太去路边卖梨,听说阳太卖梨卖得很开心。这次去广西并不经过他的地盘,无奈错过。他的毕业论文是关于纳西族东巴文化的,很扎实一篇。毕业那会,他有机会去日本继续读博,没去,回云南选了一份体制内的工作,再后来去了广西的企业工作。
贵阳的三个夜晚
因为时间紧,我约了广东的老幺一起去贵阳见眼子。老幺刚毕业一年,田野做的非常扎实,写了广州小北地下钱庄,在申博。眼子毕业两年,饭碗和乡建有关,发起了大量公共活动。
去过二十多个省,头一次去贵州。我对贵阳一无所知。
第一晚,我们在眼子家闲聊扯淡,眼子和我放了一点自己拍的片子。人类学学生多多少少都对影像有着实践的冲动,能讲故事的载体有很多种,有时候笔杆子好用,有时候摄像机好用。
第二晚,眼子带我们去见贵阳喜欢搞事情的年轻人,做主题分享。老幺的主题是“我们与富的距离”,分享她的田野经历以及她的下一个研究方向,从地下钱庄到温州商人,从1040到区块链,钱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钱如何生钱。而我则和大家分享我的抑郁田野,聊了聊抑郁症如何作为一种医学术语又如何作为一种文化习语存在于我们的生活,这些田野经历,有的成为过去式,有的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田野是做不完的,一个话题也可以做一辈子。如今我们已然没有了开题或者中期答辩时候的忐忑,更加坦然并且开放地去分享、去讨论、去接受质疑。在北京的时候我常发起类似的活动,很开心能在千里之外的贵阳也一如既往地和年轻人在天台上聊天,也很珍惜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夜游贵阳,来到了名为“海拾”的居酒屋。午夜,老板兴起,请所有的客人喝酒,临时Party就这么开始了。本地女孩过来散烟,说着她对家乡的喜爱;上班族教我用方言划拳;老板飙起粤语和英语;二当家的酒开了一瓶又一瓶。五花马,千金裘,与陌生的你销万古愁。是居酒屋,是livehouse,是人间小剧场。眼子着实厉害,喝到了下半夜,还能神志清醒逻辑清晰地用文献综述的架势给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外来者介绍各个村寨的情况。
海拾居酒屋
第三晚,我和老幺去黎平的侗寨黄冈村和当地年轻人喝酒聊天,这是眼子最喜欢的寨子之一。月也堂的深夜,老板娘和侗族小伙子和我们一起吃饭,山风凉爽,美酒斟满,琵琶歌说唱就唱。老幺和我跟村里的年轻人聊他们出去打艺术工的经历、聊村里的旅游,小故事里有大故事,听到好玩的地方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这三晚下来,我明白了为什么眼子能在这里待两年——这里有乐子,这里可做的事情太多。
听一听好听的歌曲
“理想中的人类学系”
和侗寨的年轻人喝完,老幺和我回到房间。我和老幺“hanbala uhei iu bala uhei”复习刚刚学到的敬酒词,我说:“你知道吗,我觉得理想中的人类学系就应该是大家都有一技之长。比如说两句小语种比如模仿个仪式的皮毛都不在话下,再比如换钱我们得找你,比如精神病你们得问问我。这才好玩!这就是我们特别的乐趣啊。”老幺回我道:“我也希望我们的这些东西能有被大众买单的一天。”
平日里我靠摄影赚点小钱,曾经想过,如果给人类学的毕业生拍毕业照,那应该请他们各自cos自己的田野,用那些象征符号造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形象。比如做杨氏太极拳如今是村官的小颖应该在玄武湖旁边打上一段,比如做地下钱庄的老幺应该手拿计算器和美元。毕竟,我们进入了田野,田野改变了我们。
眼子带我们去看唱山歌
人类学研究所有点避风港的意思,这里没有太多幺蛾子的规矩,大家很少说师门,你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我的老师也是你的老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常态。有一段时候,我们窝在办公室,学长姐搞他们的论文,我悠哉悠哉扒拉着台湾文献里的繁体字。高兴起来了,就煮个火锅。等到自己出社会了,不见得再有那么好的讨论氛围和对路子的人,就自己发起活动。眼子在贵阳,我在南京,我们把年轻人聚在一起进行公共讨论或社会实践。走出当年的人类学办公室,自造城市客厅,异托邦。
“如果纹身你想纹什么?”
在杭州,张师傅说想纹身,但是没想好纹什么;行至桂林,看到暂时喷绘的那种纹身,我给自己纹了个老虎和玫瑰;到了贵阳,巧了,大家又不约而同谈起纹身。纹图和纹字有些区别,说到纹字的话,我脑海里蹦出一串文献名。
“我要纹Does she recognize you?” 那篇文章说阿兹海默的,让人难忘。
“或者The sorcerer and his magic”,巫师和他的把戏,第一篇读的文献,一句话点了一学期的题。
“我纹天使那篇。“ 眼子说。
“要不我纹头疼是脑膜炎,你纹胸疼是肺炎。”老幺提议,这是一个医疗人类学课上我们耳熟能详的歌。
“好啊,你在脑门上纹个脑膜炎,我在胸口纹个肺炎。”我逗她。
我们开始交流自己印象最深刻的文章和当时的课堂讨论。
“那段话我真的看一遍哭一遍,就那个讲哀悼的。我们觉得魔幻的东西其实是很多人生活坚固的事实。人类学要做的不是去强调我们的不同,而是去建立一个新的大家能够互相理解的基础。”
“You have to lower your position.”
“Everyone is the same. We just manage.”
在地下通道里面像唱一首民谣或者朗诵诗歌那样去背诵文献里的句子和课堂上聊过的天,fucking romantic!
“工作VS无业”
这一路走来,拜访的几位都是在人类学染缸里面染上颜色的家伙。老幺和我没有正经工作,有一搭没一搭的过日子,张师傅和眼子则有个不算坏的饭碗。前两天见到正在读研三的人类学学弟,说想去做社工,他说他导师带的上两届都是填报的“灵活就业”,搞不好他要凑出个三连。
朋友圈里旧同事发着入职两周年的感想,而我没有固定工作已经一年半。自由职业有时候几乎等于无业,在这种状态下面保持好心态是不容易的。不去上班的理由在这里不赘述,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了,不缺我这一个。往后,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走上“不务正业”的道路。
“我们都度过了艰难的三月”
最后的一个发现就是,大家的三月份都过得不好。精神状态各自差点意思,各有各的排解方式,却也都是徒劳。不管过着怎么样的生活也没有能逃离忧伤忧郁忧愁,而不管是消极避世还是跪着爬行也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一声叹息击碎意义。
艰难的又何止是三月?
这个年纪,这个世道,太轻松反而奇怪。
愿大家都在各自的冒险里面得到宝藏。
仍然关心人,渴望故事。
不是活在别人的生活里,而是活在彼此的生活里。
我们所关心的,只是生活本身罢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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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游记